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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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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這樣過了幾個月,宋澄似乎真的把薛樅當做一個普通的朋友兼室友來對待。

雖然晚上依然充當抱枕,薛樅也不算太難忍受,至少比起宋澄之前的手段,實在是溫和得多了。

可隨著姐姐忌日的接近,薛樅的情緒又開始煩躁起來。整夜的噩夢令他不勝其擾,到後來只能整晚整晚地不睡。這樣的情況幾乎每年都會來一輪,這一次,卻將薛樅逼到了極限。

或許是因為獲得了一段過於簡單無憂的時光,得到了不屬於自己的健康體魄,才令他生出不該有的一絲奢望,卻要再次面對僵死的雙腿,殘忍的現實終究令他如墮雲端,重新體會到絕望的感受。

宋澄每天回家都能看到摔碎一地的飾品、畫框、瓷瓶,也只是語氣平淡地讓人將碎片清掃了。

薛樅什麽都不說,他也什麽都不問。

薛樅整個人都似乎繃緊到了臨界的狀態,像一根快要折斷的弦。可他至少堅持著正常的工作,除了回家之後發洩一下,也並沒有做出過激的事情來。

終於等到姐姐的忌日當天。

薛樅堅持要親自去買花,宋澄便將車停在路邊,帶他去了花店。

“我自己去。”薛樅推開他。

“好。”宋澄答應下來,見薛樅出了些汗,“我去給你買瓶水。”

周圍沒什麽超市,宋澄走得遠了些,等薛樅選好花,去到路口,他還沒回來。

卻忽然聽見刺耳的聲響,是剎車時輪胎刮擦地面發出的。

還沒來得及反應,薛樅已經被摩托車前輪剮蹭到,猝不及防中,狼狽地從輪椅裏滾了下來,整個上身都匍匐在了粗糲的柏油路面。在腦子還有些發懵的同時,就一把拽住伸向他的、意圖攙扶的手,將對方狠狠摜到了地上。

“唔……!”那人毫無防備,更沒料到面前看著文弱的殘疾青年,力氣竟然不小,一時難以維持平衡,從駕駛座猛地撲了下去,連帶著那輛有些老舊的摩托車,一並砸到了腰上,登時怒上心頭,“你他媽腦子有病吧!我是要扶你起來——”

薛樅聳聳肩,十分無所謂的態度。

其實好像是有些痛的。三十八度的天氣,裸露在外的胳膊磨在曬得發燙的地面上,應該已經破了皮。不過這倒不礙事,十多年來不知道摔了多少回,早就習慣了。

他的眼神掃向逐漸圍過來的人群,卻仍沒看到宋澄的影子。

薛樅的額頭滲出些汗水,將劉海微微沾濕,整個人維持著摔倒後蜷縮在地上的姿勢,在圍觀的人看來,便是十分無措又可憐的受害者模樣。

“媽的,力氣倒是大得很。”那被他推搡到地上的男人早已經站了起來,也是二十多歲的年紀,火氣一點即燃,本來有過的些許歉意早就褪了個幹凈,嘴裏罵罵咧咧不停,“剛剛怎麽不知道躲?真晦氣。”

他瞥了眼薛樅的輪椅,意有所指:“你可別是來碰瓷的吧?”

薛樅卻毫無動靜。他剛才擡頭粗略看過一圈之後,就又迅速地將眼神收了回來,只垂頭看著自己的腿——仍然是無知無覺地搭在地上,像是不屬於自己的擺設。

他這些年根本沒長過幾兩肉,又在醫院躺了一陣子,待在宋澄身邊好歹養了些回來,可仍然顯得單薄。肩胛骨都從後背支楞出來,蜷在地上的時候更加明顯,瘦削得過分,再加上那明顯不良於行的雙腿,倒是激起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的同情心。

在面對比自己弱勢得多的群體時,人多多少少會生出些諸如此類的、居高臨下的同情。於是便又有些零零碎碎的指責,沖著那出言不遜的摩托車司機去了。

片刻前薛樅將人從車上拽下的荒唐舉動,就仿佛被刻意遺忘了似的。

只有那摔狠了的司機深切地體會過,薛樅並不如看上去溫和,但面對群情激奮的指責,他的語氣好歹收斂了些:“算我倒黴,你要多少?我賠。”

“扯平了。”薛樅懶洋洋地指了指對方還沒來得及整理的衣服,“你走吧。”

“我靠,煩不煩人啊!到底要多少,直說吧。”那人卻認為他在擡杠,“別跟老子浪費時間了,你倒是閑,老子還有工作,沒工夫跟你計較。”

薛樅短暫地楞了一下,接著又冷笑一聲,“計較,”他眼皮都沒掀,“你想怎麽跟我計較?”

“你!”那人被他這話一噎,更覺得這瘸子不論是聲音還是動作,都十分讓人生厭,尤其在烈日下,這種煩悶更是成倍增長,臉色也愈發難看起來。要不是有人看著,他敢保證,自己已經動手揍人了。

“別吵了,”眼看著事態又要擴大,人群裏走出來一個戴著墨鏡的高挑男人,他嘴角掛帶著笑,擺出息事寧人的架勢。

“先起來再說,地上坐著多不舒服啊。”他蹲下身,一只手攬過薛樅的肩,另一只手小心地扶著他。

薛樅有些詫異地朝他看了一眼,倒是沒有推開,自己也用手撐著輪椅,好歹坐了回去。

看熱鬧是一回事,只身站出來幫忙又是另一回事,畢竟這世道,誰都怕惹禍上身。

原本鎮定的男人卻因為這一瞥,挑了挑眉。

模樣好看的人他見了不知凡幾,可除去今天,已經許久沒有這種被人驚艷的感覺了。

可沒等到一句感謝,男人便被薛樅毫不留情地推開了。力道不算太大,但也讓他踉蹌了一下。回過神來的時候,才發現自己握在手中的手機被薛樅不小心一拂,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。

他將手機撿起來,才發現屏幕碎了。

他下意識地看向薛樅, 發現對方不僅毫無謝意,並且同樣地,沒有一絲歉意。

“你……”沒料到這人能惡劣到這種地步,男人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些什麽。

“怎麽,”薛樅盯著他,“我這個殘疾人,沒可憐兮兮地接受幫助,很奇怪?”

“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他游刃有餘的姿態也僵了一些,不理解面前的人突如其來的莫名指責。

“還是說,”薛樅的聲音充滿了惡意,“你樂於助人的正義感受到了冒犯?”

“我沒——”

薛樅不再看他,視線移向不知何處:“可我偏偏覺得,被冒犯的,是我。”

“哦?”男人把摔碎的鋼化膜隨手撕了,塞進口袋,想了想,還是扶了薛樅一把,“不過,我真沒這麽想。”

見薛樅依然不領情,只好慢悠悠地踱回了人群裏去。

“別跟他解釋了,”那司機揣著手站在旁邊,一副看好戲的樣子,“好心當做驢肝肺,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——”

他打量著那些環成一個圈的路人,果然見到許多方才同情的,又轉而對薛樅露出了嫌惡的眼神。

“這瘸子怎麽說話呢,白瞎了人好心幫他。”

“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,還真沒錯,”人群裏漸漸也有這樣的聲音傳過來,“長得人模人樣有什麽用。”

“算了,也別這麽說,殘疾人心理脆弱點也正常,大熱天的,相互體諒一下吧。”

……

薛樅充耳不聞,他又重新坐回輪椅上,背脊挺直,嘴角微微上揚,擺出副十足輕蔑的模樣——總之是絕對不會讓人喜歡的那種神色。

和溫柔文弱沒有一點關系。

他百無聊賴地敲著輪椅把手,發出讓人心煩意亂的聲音, 態度仍然像是挑釁,甚至帶著嘲笑的意味,也不知道是在嘲笑什麽。

這讓人群裏不堪的言辭更多了些。被薛樅直勾勾看過去的時候,又訥訥地將談論的聲音放低。

沒有人註意到薛樅的手指在微微地顫抖。

直到另一雙手輕輕握住了他的。略微汗濕的、比薛樅稍稍大一些的手掌將他的手背包覆起來,尚帶著夏日的燥熱,卻將薛樅的煩躁撫平了一些。

宋澄站在他身後,高大的身影將毒辣的陽光擋住一些,在薛樅的身上投射出一片陰影。

薛樅卻聽見,他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。

“回去吧。”宋澄說道,又將剩下的事情交給秘書處理,交代完之後,推著薛樅往反方向離開。

薛樅一直等著他再開口,他甚至在期待著更鋒銳的言辭,自虐一樣,痛快地將自己置於這些最惡毒的攻擊當中。

他應該像那個男人的手機屏幕,完完全全地破碎掉。

可是直到到了家門前,宋澄都沒有再說一句話。

還是薛樅先沈不住氣:“生氣了?”

宋澄搖了搖頭。

薛樅轉過身去。他坐在輪椅上,想要看到宋澄的表情,只能將上半身往後轉一些,再揚起頭,是十分不舒服的姿勢。但即使如此,他仍然看不清宋澄的神色。

“你說話。”薛樅說道,“不要讓我猜。”

“……喬喬,”那聲音從薛樅的上方傳過來,“這不是處理事情的方式。”

“所以呢?”薛樅連呼吸都沈下來,“所以呢,還要我怎麽樣。”

多少年了?他強裝著和正常人一樣地生活,可其實,他根本連房門也不想走出一步。比起傷口的疼痛,被當做異類、殘疾,被與“正常人”劃分開來,被區別對待,才是更加難以忍受的事情。

背負著對姐姐的愧疚,甚至要感恩這副殘缺的身體。

是將靈魂碾碎的淩遲。

“這樣下去,受傷的只會是你自己。”

宋澄忍住了去將他抱在懷裏的沖動。

其實有很多想要叮囑,比如說和陌生人的爭吵可能會給他帶來危險;比如遇到善意的時候應該試著不要推拒;又比如說,在人群中孤立無援的時候,不要顯得那麽挑釁,這樣會讓他陷入不利的境地。

他想說的很多,甚至忍不住想要開口斥責薛樅。

可當他看到蜷縮在地面的薛樅,渾身都紮滿了拒人千裏的毒刺,卻又處處都坦露著無人能撫平的傷口,心中一痛,終於還是什麽也說不出口了。

宋澄去旁邊的藥店買了藥,想將薛樅帶去車上包紮,卻被薛樅拒絕。

他只能將薛樅推到路邊的樹蔭下,蹲下身體,幫他消毒,小心地塗抹藥膏。

薛樅註視著他的眼睛,從裏面清晰地看見自己,他被包裹在這樣痛苦不堪的眼神裏,凝固成一枚僵死的琥珀。

宋澄將他不配合的雙手按住:“喬喬,聽話。”

薛樅閉上眼睛,他忍不住要將鋒利的言辭對準這個為數不多的知情者:“連你也和他們一樣,在同情我?”

宋澄沒有說話。

“憑什麽?”薛樅冷聲,“憑什麽只要有人表現出假惺惺的關心,我就一定得接受?然後呢,來襯托出他們——你們的善良和同理心?那不如都來和我交換試試。”

他咬牙切齒:“聽清楚了,宋澄,滾遠一點。你們什麽也不懂,什麽也感受不到。”

他可以忍受宋澄對他的折磨,可以和宋澄一起活在地獄裏。

卻沒辦法裝作一無所知地接受他的示好。

他似乎無法再接受任何人的示好——曾經或許有一個……可那個人,也受不了自己了吧,才會用禮貌掩飾疏離。

宋澄沈默了很久,他們就僵持在離家幾步的門外。

薛樅感受到上衣口袋裏,懷表指針的走動,一下一下,像磨在他的心上。他聽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流走,感覺到周圍的空氣都像是隨著宋澄的沈默逐漸冷卻下來。

“喬喬,你需要冷靜一下。”宋澄終於說道。

“好啊,那你快滾,”薛樅感受到渾身血液的流動,從手腕到心臟的流動,甚至一突一突地、似乎是脈搏的顫動,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註意到這些,“都這麽虛偽,他們也是,你也是……都不想待在我身邊,不是嗎。”

他將宋澄買給他的水扔了過去,宋澄沒有避讓,瓶身砸到他的小腿,又順著小腿滾落在地。那還沒有打開過的水瓶,不知從哪裏破了一個口,汩汩地流出水來,像是沒有顏色的血,沿著著地面的縫隙往四面八方流去。

宋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那眼中有留戀,卻有更深的、令人無法看透的情緒,他沒有解釋,只沈聲道:“你保重自己。”

薛樅聽到這句話砸下來,劈頭蓋臉地,就像是將千斤巨石從頭頂直直地扔下來,啪嗒一聲,他被砸得頭腦都不大清醒了,只來得及看到那個人,從他身後走出來,頭也不回地離開。

他覺得自己好像無法把眼前的景象和腦海中的思緒銜接在一起,就這麽昏昏沈沈地看著那個遠遠離開的背影,沒有再回過頭來。

一次都沒有。

他那麽討厭看到別人的背影,可每一個闖進他生活的人,都只會將背影留給他。

薛樅徒勞地張了張嘴,卻無法發出聲音。

他根本不是在期待宋澄,他在期待什麽,連自己也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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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方才將他扶起來的男人,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後,跨過了好幾個街區。

他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,借著人潮的掩護,並沒有被察覺到。

薛樅此時恰好是正對著他的方向,因此他能清楚地看到薛樅用手支著額頭。他甚至看到了薛樅輕聲地說著什麽。

辨認著口型,終於確認了他是在說“對不起”。

他看到薛樅頹然而破碎的眼神,那雙純黑的眼睛在刺眼的陽光下,竟然泛著微微的灰,像是只餘下一片空白的蒼茫。

“……我也不想讓你對我失望。”薛樅面對著已經走掉的人,眼睛卻看向更遠的地方,“對不起,姐姐。”

“我好累。”

這一幕讓男人的腦中極快地閃過些什麽。下一刻,他深深吸了一口氣,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——

他忽然想起來這個人像誰了,他甚至親手參與過這個案件的後續處理。

有些同情地看了薛樅一眼,他背過身去,像來時一樣,沒有被任何人察覺,徑自離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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